纵观历史,也许再也找不到像现今“中美关系”这么复杂多元的大国关系了,中国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全面崛起,挑战美国的固有霸权。中美政治价值观存在根本不同甚至是对立,地缘政治利益冲突,同时中美经济又高度相互依存,在国际事务上有相互协调的强烈需要,双方均难以承受对抗的代价。日前在2017年慧眼中国全球论坛上,中国学者时殷弘教授和新加坡学者陈庆珠教授同《时代财智》的读者分享了自己关于中美关系的洞见。
时殷弘教授是中国著名国际关系专家,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美国研究中心主任,国际政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国际关系理论思想、国际关系史、当代国际政治和战略、美国和中国的对外政策的等方面研究。他认为今后10年,随着中国影响力和活动范围增加,美国在亚洲的地位将会相对衰落。
美国地区霸权已受到中国逐步侵蚀
时殷弘指出,观察这个现象可以从两方面来比较,一个是和美国自身比较,一个是和中国相比比较。目前中国的崛起,取代了美国过去扮演的角色的一些份额。“不过在经济上,两国之间的差距衡量起来比较复杂,是要看高端经济还是低端经济,看领先的技术领域还是纯粹的贸易量大小和经济产值总量。”
不过时殷弘认为,中国的经贸增长远未能转化为其在本地区的外交影响,以及形成战略军事同盟伙伴关系。
在亚洲的地缘政治方面,美国拥有很多建立了同盟关系的盟国,而中国拥有比较牢靠的战略伙伴关系的国家比较少。中美军事力量之间差距的对比也不是线性地缩小,“中国军力大发展,会一开始使得美国对其战略力量进行新一代技术升级,或者会使得差距在短期内又暂时拉大,长期来看又会缩小,所以这将会是一个非常能动的过程。”
现在中国在西太平洋地区和东亚多年的军力腾升以及战略活动扩展势头非常明显,一定程度上把美国动员起来了,美国利用其技术优势进行技术代差的更新,比如福特级航母(Gerald R. Ford-class Aircraft Carriers)取代尼米兹级航母(Nimitz Class Aircraft Carrier),推出更先进的洲际弹道导弹,以F35战机取代F22战机。这样美国又会暂时拉大两国之间的军事差距。
在谈及中国的军事发展时,时殷弘提醒可能出现的“效果互相抵消”的现象。中国军力的稳定增长或者更有利于中国,这样可以避免引起对方的过激反应。“如果不出现重大的情况,60%的可能趋势朝着中国有利的方向发展,中国周边外交政策强硬,或者军力腾升过猛,会刺激对手采取相应的措施。”
时殷弘认为,美国的地区霸权已经受到中国的逐步侵蚀,在南中国海(South China Sea),中国岛礁建设增强了其在该区域的军事能力,这加剧了美国的担心,让中国和东南亚国家海洋问题的复杂化。不过G20峰会以来,中国南海态势缓解。中国在力图在谋取正当军事能力主权的海洋权益和避免中美过度对抗达到一种平衡。
对于亚细安国家在中美博弈之间的角色,时殷弘表示,如果中美对立激烈,中国和亚细安国家在南海问题上达成共识的几率是很小的,如果中美对立缓和,达成共识的可能性就大。亚细安国家对美国的传统信任,这一点中国无法改变。它们受到最重要的是美国的技术、文化、外交手段的影响。时殷弘最后劝告说,“不过亚细安国家还是不能对美国抱有太多幻想。随着南中国海态势缓解,亚细安国家还是应该追求和中国合作。”
新加坡外交部巡回大使陈庆珠教授是新加坡外交学术圈和外交实践领域的元老级人物,她曾任新加坡驻联合国代表和驻美国大使,堪称中美问题专家。
她认为,从战略上看,当在冷战(the Cold War)结束之后,亚洲太平洋经济合作组织(APEC)筹划成立时,就希望将其作为一个中美互动的机制。自从二战以后,美国就在亚太地区有着相当广泛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存在,而中国则是一个该地区崛起的新兴大国。在APEC这个机制下,各国可以共同发展经济,促进贸易,从而实现地缘政治上的和平共处。
“不过现在的局面有了新的变数,美国现任总统特朗普(Trump)先生并不赞成自由贸易(Free Trade),而是在乎公平贸易(Fair Trade)——对于美国而言平衡的贸易。”川普领导的美国正在去全球化,习近平领导的中国正在成为全球化的主导力量。
“当美国还推崇自由贸易的时候,我们提出了《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议》(TTP),当时新西兰,新加坡、智利提议在亚太地区建立自由贸易区。为的是扫除这些自由贸易的障碍。然后文莱参加进来了。这是一个任何国家都可以参加协议。然后我们想让美国进来,因为我们都想要美国的市场,我们的理念就是TTP是一个让亚洲太平洋经济合作组织最终实现的具体步骤,后来有11个国家参加了TTP,中国不在其中。我记得新加坡当时认为在一定的阶段,中国可能会进来,”陈庆珠表示。
复杂的国际局势更需要中美携手合作
陈庆珠担任新加坡驻美大使16年,对中国和美国之间的博弈和互动有着近距离的观察。
陈庆珠指出,大多数中美关系方面的美国专家都认为,中美关系好不会好到哪里去,但是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如果不考虑现在的特朗普政府的做法,其实共和党人(the Republicans)和民主党人(the Democrats)都认为中美两个是互相依存的,必须携手合作。
资料显示,中美两国都是对方第二大的贸易伙伴(第一大是欧盟),中国是美国最大的债权国,美国是中国最大的出口市场,美国又想向中国销售更多的产品和服务,40万中国学生在美国学习,每天有9000人在两国之间流动。
“对于现在复杂多变的国际局势,更需要中美携手合作,”陈庆珠表示,她回忆了2001年中美撞机事件(Hainan Island Incident)中双方处理对抗危机的过程和方式。当时一架美国海军EP-3型侦察机在南中国海专属经济区上空执行侦查任务时和一架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航空兵歼-8II战斗机发生碰撞。“开始双方态度都很强硬,但经过外交谈判,最后还是相互妥协了。”
“中美关系时好时坏,基本而言,两国之间不存在战略互信,只要这种互信不建立,两国关系还是会反复的。”
陈庆珠认为,中美双方同时也明白对方对于自己的重要性。美国需要中国帮助解决朝鲜半岛的紧张局势,就像美国需要中国在伊朗问题,伊拉克问题上帮忙一样。
陈庆珠不认为习近平主席会让中国和美国之间发生直接对抗和冲突,“中国国内目前面临诸多问题,大力兴建基础设施建设,经济结构升级等等。现在习主席是想实现中国的民族复兴,实现中国梦。中国很大,问题很多,存在反腐和改革的迫切性,现在习主席需要一个和平发展的国际环境,而非充满对抗和敌意的国际环境。”
当两国棋逢对手的时候,似乎也很难建立战略互信。
“现实中,大部分中国人认为美国人不会接受中国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和共产党政权,而美国人总是想改变中国现政府。美国人推崇所谓的民主价值,喜欢到处推行,比如在中东搞的茉莉花革命,不过貌似没有取得成功。”
“而新加坡在这个方面并不一定要和美国观点一样,我们推崇的是亚洲价值(Asian Values),美国人喜欢讲民主和人权,我们不是不讲民主和人权,而是不喜欢美国人总是拿这些价值来教训我们。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方法来实现民主,保障人权,比如通过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来强化人权。在民主方面,我们更强调良政(Good Governance),我们没有必要一定要照搬美国和英国那样的民主模式。”
“我相信中国人也面临类似的情况。中国人认为西方人并不了解,要治理如此巨大的国家和众多的人口,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陈庆珠表示。
新加坡有自己的外交风格
对于当今世界到底由谁说了算这个课题,陈庆珠的外交思想体现出更多建构主义(Constructivism)的风格。
“中国说过永不称霸,我认为霸权(Hegemony)是一个国家,其价值和主张可以对他国起到支配作用。二战战后,美国和西方国家曾经支配了整个世界。在现代通讯技术的帮助下,美国等更容易地传播其流行价值。冷战时期,美国确实在和前苏联(Soviet Union)争霸的过程中逐渐占上风,直到前苏联的崩溃。美国的确取得了支配世界的霸权,不过时间很短暂。因为这个世界的变化已经复杂得难以想象,美国无法独自处理很多课题,如果没有他国的协助。比如采取军事行动,美国还是要征求盟国的认同,寻求他们的协助。一般会先去联合国找点合法性,科威特战争(Kuwait War),第二次海湾战争(Iraq War)都说明这一点。美国的军事实力毋庸置疑,但他们还是要邀请盟国的军队参加行动。”
中国也在尝试输出软实力。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增强,那么军事实力也会相应地增强,在参与国际事务的时候声量自然比过去大。不过陈庆珠认为软实力和英语语言有关系,英国的硬实力下滑,但软势力还存在,而中文不太容易掌握,“所以我认为中国的软实力还是在经济和市场领域,如果中国作为大国可以确保财富分配的均衡,食物安全,更好的社会治理,其他国家会竞相效仿,中国近年的创新创业做得不错,这或许可以成为另一种软实力。”
对于新加坡自身的定位,陈庆珠表示新加坡也许还未想过构建大国那样的软实力,“我们是小国,我们必须知道自己的位置。有意思的是,很多国家都想移植和效仿新加坡的成功模式,对于这一点,我们并不去作太多的‘促销’,我们就是我们自己独特的模式,如果他们觉得合适就可以搬过去。”
“新加坡的建国总理李光耀(Lee Kuan Yew)先生,认为新加坡的生存之道是要在世界民族之林出类拔萃,如果陷于平庸,没人会在意你。我们的外交要有原则,同时也要灵活,我们要搞清楚,要秉持什么,如何去秉持,什么时候战略利益更加重要,这就是新加坡外交的行事方式,我相信也是几乎所有国家的行事方式。美国虽然经常讲价值,讲原则,但其实很多时候他们也要寻求妥协,以获得他国的合作和支持。”
“新加坡在大国的博弈中生存,必须凡事小心,警觉,始终扮演一个帮助他国的角色,从而构建互信。”
对于亚细安组织的现状,陈庆珠认为面临的挑战仍然很大。“超国家组织本来要达成一个共识就很困难,欧盟也是如此,因为要协调的关系是呈几何增长,当亚细安只有5个成员国的时候,协调立场比现在容易多了。现在有时候即使勉强达成的共识,也是非常泛的,无法形成强有力的立场。如果亚细安国家能够同声同气,那么我们会更加强大。”